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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理解:人工智能时代教师的存在方式
2021-02-25   高等教育研究   (点击次数:)


教师专业身份在近年来遭遇了两次重大威胁。第一次是慕课(MOOC)作为“互联网+教育”的产物所带来的教师工作量及职位削减威胁。按照克里斯滕森(C.Christensen)“颠覆性创新”理念,慕课和其他在线教育将深入发展,甚至将使大学和学院变得过时。他宣称,十五年后(2012年/慕课元年),超过一半的美国高校将破产,包括公立学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以说,慕课及慕课热首次将温水中的教师们惊醒了。第二次是在2017年前后(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元年),辅助性教学工具越来越智能,竟然变成了人工智能教师,俨然一副想分教师一杯羹甚至取而代之的态势。雪上加霜的是,“他们”正借商业化与国家政策之力加速向教师职业“进军”。商业化预示着普及,即它将不是束之高阁的“稀罕物”,完全有可能走进千家万校。2016年的一项调查显示,专家预测高水平机器智能在2040-2050年被开发的概率为50%,到2075年,这一概率将上升到90%。政策化预示着强大的资源支持,包括经费、宣传及市场。可以说,人工智能是史上少有能让教师真正担忧自身未来的教育技术。在世界范围内,教育等社会领域都掀起了对人工智能影响下本领域未来的思考热潮,“互联网+教育”、“未来教育”、“未来教师”、“未来学校”、“深度教学”、“深度学习”等成为热词。仔细解读这些话语背后的逻辑发现:教学或学习方式是所有教育变革的核心,教师身份地位日渐尴尬。教师群体的“危险系数”最高,他们很可能由“从业者”变为“监督者”,从教室内走向教室外。从本体论和生存论的角度看,假如发生这种转变,那么教师就不能再称为教师了,因为不承担主要教学活动的他们不再具备教师质的规定。换言之,作为教师就必须从事教学工作。因此,人工智能时代教师何以为师就成了关键问题。

一、只有人类教师能兼顾广义和狭义的课程理解

怎样理解“层次”直接关系到如何理解事物的结构和历史,课程理解层次决定了教师把握课程及课程文本意义的深度与广度。比较人、机教师理解的层次是为了明确两者课程理解的范围和限度。就目前人工智能教师的发展情况来看,它不能进行人类教师意义上的广义课程理解。

1.课程理解层次的内涵

按照解释学理论,理解、解释不仅仅是解释性的推论,而且还揭示隐蔽的意义。这说明理解的第一层次是对文本实事求是的解读,第二层次是对文本背后可能意义进行超越性的把捉。同样,课程理解也有两个对应的层次。尽管美国学者划分了五个课程理解层次,即意识形态的、正式的、领悟的、运作的、经验的,但前三个实质上主要属于第二层次的理解;后两个主要属于第一层次的理解。总体而言,课程理解层次实质上主要有两种或两个方面:在课程研究领域习惯将解释学中第一层次理解称作狭义理解,第二层次理解称作广义理解。探讨人类教师相较人工智能教师在理解上的优势,需先对广义和狭义的课程理解进行辨析,只有这样,才能在机理层面明晰二者的差别与优劣。课程理解是人们熟知却一直没有辨明的概念,而且不同学者使用概念时的所指不同,再加上“理解课程”与“课程理解”的混用,这更给其增添了几分模糊性。一谈课程理解就联想到派纳(W.Pinar),或者认为课程理解就是在解读课本,这都是对它的狭隘理解。

总的来说,课程理解有广义和狭义的区分。首先,在哲学上,广义的课程理解是本体论性质的,对象是整个课程系统或课程概念,它是对课程的究极和超越性理解,是概念重建式的理解,重在将理论视角放于课程限定词中,以实现对课程的不同透视。如要素主义哲学下的要素课程、现象学视角下的课程事件观、新高考制度下的课程评价观等,派纳《理解课程》一书中的十余种课程都是这个层面的理解。狭义的课程理解以教学认识为旨归,它的对象是教材或教科书。这一层面的理解古已有之,可以说训诂和解经就是早期的狭义课程理解。这也是各学段教师与学生最主要的理解域。其次,在理解方式上,广义课程理解运用的是抽象(经验入)及演绎(先验入)思维,它产出课程概念及课程观。经验入方式是教师在实践中逐渐加深、升华对讲授课程的理解,比如由语文课本中诸多红色基因课文及插图,经反思、抽象后形成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课程的认知。先验入方式是直接由先进理念预设课程应有的样子,比如对人工智能时代数学课程的预设。狭义课程理解运用的是“理解-解释”思维,产出的是课程文本语言的意义及认知模式。它是诠释学层面的,是运用一定解读原则和技术挖掘文本意义与意味的过程。再次,广义、狭义课程理解在理解取向上的区别实是哲学取向和解释学取向的区别:前者是价值层面的,即客体对主体的有用性,一个视角就是一种价值诱导;后者是主客观层面的,即理解主体对文本的介入程度,也即读者主观性与作者客观性之间的张力。最后,广义、狭义课程理解的影响因素集中在不同层面,前者主要集中在理解主体、学科理论、国家意识形态及实践问题等方面;后者主要集中在理解主体、解读方式及文本载体三个方面。

2.教师课程理解的层次优势

广义和狭义课程理解是每一位教师必须兼具的专业特质,缺少或疏于任何层次的理解都将导致理解的偏狭,这是从解释学发展史中汲取的教训。解释学发展之路正好和西方实体哲学发展之路相反,西方实体哲学是从本体论向认识论进阶,而解释学是从认识论向本体论进阶。解释学一开始是以解经学以及方法学面貌出现的,经现象学家特别是伽达默尔(H.Gadamer)的努力,成为一种理解存在或如何理解式存在的学问,更关注文本之外的事情。这两派解释学进行了长期的论战,像利科(P.Ricoeur)、施特劳斯(L.Strauss)、哈贝马斯(J.Habermas)等与伽达默尔的论争。论争暴露了各自的不足,因而出现了经典解释学和哲学解释学合流的呼声。课程理解也一样,狭义课程理解类似经典解释学,广义课程理解类似哲学解释学,教师缺乏任何一方面的理解素养都是不合格的。就目前实验中的或上市的人工智能教师及智能辅助学习系统来讲,它们能进行狭义课程理解是毋庸置疑的,因为狭义课程理解主要涉及课本知识的说明、解读,而且这将是未来人工智能替代人类教师的主要领域。但人工智能在广义课程理解上还是欠缺的,它不具备形成课程观的能力,而这是广义课程理解的关键。

首先,从人工智能系统的实际构建来看,它不需要强制遵守生物学合理性,研发者只需考虑工程学效果以及在神经科学层面理解大脑,即算法、架构、功能。生命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指导,却不是严格的要求。但是,课程观或世界观是人运用反思经验或超验能力得来的,按照《哲学大辞典》的释义,世界观是人对自然界、社会及人的思维等的根本看法。它的基本问题是精神和物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显然,人工智能目前还没有本体论层面的思考能力。尽管不断有研究尝试运用神经科学的先进成果去“复制”大脑,如蓝脑计划、神经形态计算系统等,但真正把人类的反思能力、情感集成在硅片中仍存在诸多难以逾越困难。

其次,从人工智能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来看,机器学习(machine learning)是研究自动学习的技术,以便根据过去的观察作出准确预测。它的目标是生成一个规则系统,使最精准的预测在新测试中成为可能。也许有人认为这种机器学习中的归纳能力可形成反思能力,实则不然。机器学习是基于数据挖掘、重在更新算法以及修改知识库的一种规律计算技术,它不能跳出知识层面提炼出世界观或课程观,只能在具体知识内部绕圈子。如机器学习中的强化学习,仿佛小孩碰火炉的试误学习,严格来讲,是一种类似心理学刺激-反应联结的学习原理,与人类教师哲学的思有较大差距。

最后,从人工智能规划系统(planing system)来看,规划者通过预设一系列动作来解决实际问题,就像控制系统中控制器向动态系统输入以解决问题,也就是把一个系统的行为转变成一个理想行为的问题。这种机器的“自主判断”、“自主规划”类似教师基于一定观念将课程形下化的过程,它模拟人类专家对抽象、不确定信息的表达和推理,以解决专业领域问题,因此被称为专家系统。然而这种“专家”式理解仍是基于人类预设的,必须通过实时反馈予以调整,输出结果的单一性及价值观上的不灵活不符合广义课程理解的精神。因此,人工智能规划系统仍然是一种弱理解。总而言之,人类教师在广义课程理解方面有人工智能教师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近来有观点认为,“AI教师可负责教书,人类教师可负责育人(属广义课程理解)”。这种思想是极不妥的,因为没有广义课程理解的指导,狭义课程理解好不到哪里去。广义课程理解决定狭义课程理解的方向,二者不能截然分开甚至省略一方。正如现象学家所说的,对一个事物的理解,既要有对其本身的理解,同时也要融入广泛的前见。

三、人类教师的“理解范式”无可替代

劳斯(J.Rouse)将范式解读为一种共同的实践,即相同规则之下的认知功能。他认为人们接受一种范式就等于接受一种实践,也即“获得和应用一种技能”。范式不同,导致范式运用的主体技能也不尽相同。比较人、机教师理解范式的异同是为了考察他们理解技能的区别。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人工智能教师的理解范式主要是科学式说明法(诠释学中忠实取向的理解),而人文性质或诠释学意义上的理解法(诠释学中创生取向的理解)是其短板。

1.课程理解范式的内涵

课程理解中的“理解”应与诠释学理解范式中的“理解”有所区分,前者等同于“诠释”,即对诠释学意义上“说明”、“理解”、“应用”的统称。实质上,课程理解称作“课程诠释”更好,因为称作“课程理解”实际上将其意义矮化了,且照顾不到“说明”和“应用”内涵。鉴于学界的语用习惯,本文只好遵循之。而理解范式中的理解是指三项中“理解”那一项。总之,课程理解范式包括说明范式、创生理解范式以及应用范式。

在诠释学领域,与科学精神相对应的是说明(explanation,也译作解释),而与人文精神对应的是理解(understanding)。从局部诠释学到一般诠释学再到哲学诠释学的发展历程,实则是理解(人文性)超越说明(科学性)的历程。诠释学在诞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归属于逻辑学,即亚里士多德《工具论》中的“解释篇”,又于中世纪充当“文献学”角色(解读经文和法律条文),后经施莱尔马赫(F.Schleiermacher)和狄尔泰(W.Dilthey)的发展,成为追问一般解释方法的技艺。可以说,从早期诠释学到狄尔泰一般诠释学,说明的地位是主导性的。尽管狄尔泰较早对科学中的说明法提出质疑,他认为,形而上学不是科学,只是世界观;现代自然科学不是哲学,它没有回答“生命之谜”;回答“生命之谜”的哲学或全部精神科学是不可或缺的,“自然需要说明,人则必须理解”。但是,狄尔泰创立的自然科学般精确的极具祛魅性质的文本解读方法又返回到说明,塑造了当代诠释学的忠实理解取向。从一般诠释学到哲学诠释学转变(忠实取向到创生取向)是由伽达默尔完成的,他以艺术为突破口对说明法予以超越,认为文本并非从其本身就可理解,它们所意味的东西乃是一个对其进行解释的问题,而不是字面上的辨译和理解。特别是他中后期提出理解的应用性,进一步揭示了说明范式的缺陷。他认为理解乃是把某种普遍的东西应用于某具体情况的特殊事例,强调理解必须把文本和读者具体的诠释学境况联系起来。应用不是理解现象的一个随后、偶然成分,而是一开始就整个地规定了理解活动,离开了应用就不可能达到真正的理解。亦即理解先于说明,没有理解前提就没有说明。此外,哈贝马斯也借批判实证主义间接批判了科学中的说明,他倡导批判性的解释学,认为需将经验科学方法与解释学方法结合起来,而不是将自我反思观念从科学中驱除,应通过阐释意义来研究符号语言构建的社会现象。总之,诠释学中理解对说明的超越昭示我们,说明和理解是人类诠释文本或历史流传物的左右手,任何一方的诠释都需要另一方的补充。

2.教师课程理解范式的优势

诠释学范式发展史启示我们,人文性理解范式是科学理解范式无法取代的。故此,人工智能教师无法较好地贯彻人文性课程理解范式是有根本原因的。尽管计算主义(computationalism)认为人工智能的计算和人脑的计算本质上是一样的,但涉及现象意识问题时,相信人工智能能像人脑一样解决复杂性问题的研究者却是少数。这说明人工智能并不能完美地呈现心灵、意识等人文性。人工智能教师也一样,它不能计算文本作者、学生、读者以及自身作为中介者的意识。这为人类教师课程理解指出了一条特色理解之路。

课程理解研究充斥着科学性与艺术性的争论,其中争论最广泛的是理解范式对课程开发范式的批判与超越。概念重建学派扛起“理解课程”的旗帜,是对课程开发中科学控制精神的反抗,一度出现课程理解主观性的兴起与客观性的衰落。直到2017年前后,以神经计算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掀起新一代客观性、科学性教育理解浪潮,何以应对又成了课程理解的时代选题。但是,通过分析其理解机理,我们仍坚信当科学带着它新时代的产儿——人工智能再度侵袭人类教育时,诠释学、概念重建学派传承下来的精神遗产依然有用。因为汇集计算机科学、生物学、心理学、语言学、数学等领域先进研究成果的人工智能再强大,它却始终难以回答并解释生命之谜。即使它能仿人类的理解,但二者的理解模式仍有出入,它没有生命意义上的移情式的德性的理解。诚如项贤明在谈论人工智能对人类教师的挑战时所说:“道德、情感等是人之为人且人工智能难以超越人类的关键特质。要成功应对人工智能的挑战,教师在道德、情感、哲学、审美、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等领域具有很高的素养是十分关键的。”黑匣子(black box)的尴尬现状也为我们的预设提供了关键证据。嵌套非线性结构的(non\|linear structure)人工智能模型通常以黑匣子的方式应用,它相当于决策中心,决定了阿尔法狗(AlphaGo)下一步如何走,自动驾驶汽车如何躲避障碍物等。但黑匣子的决策模式对模型使用者并不可见,使用者不知道人工智能模型具体如何工作并替自己决策,这是人工智能一个最明显的缺点,特别是在高危或医疗诊断中的错误决策,可能给使用者造成巨大伤害。从更本质层面讲,黑匣子建立在人工神经网络(artificial neural network)的基础上,决策系统是开发者早就设定好的,模型的决策实质上是人的决策。这就说明人工智能不具备人类意义的理解能力。因为人工智能模型决策紊乱,实质上是执行力紊乱,而执行力的前提正是理解力。执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把理论、政策、决策、部署、指示等贯彻落实下去的过程,执行出问题倒退回去多半是理解出了问题。所以,人工智能教师虽可对一些客观知识作出完美无误地说明,但它不能像人类教师那样对知识文本进行多义理解。当问人工智能模型一些发散的人文性问题时,使用者会得到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即使有接近“真相”的,那也是说明中的截取,是对广泛可能性的矮化理解,这在教育领域尤其突出。因为人工智能理解本质上是程序主义的,而恰当的发散、预测与决定始终是人类教师理解的“专利”。

四、人类教师在运用语言方面有独特优势

理解中介是极易被忽略的论题,若真如此,则会导致理解困境。西方哲学之所以出现语言转向,部分原因是认识论没有将语言这个认识中介置于应有的地位。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一书主体内容之一就是“以语言为主线的诠释学本体论转向”,正是语言这一中介才使理解完成了本体论转向。于课程理解也一样,罔顾语言的作用,势必造成理解难题。比较人、机语言的优劣是为了找寻人、机话语的差别,鉴于人工智能的自然语言系统仍是基于计算的机器语言,所以其在课程理解的语言运用中还存在诸多不足。

1.课程理解中介的内涵

语言哲学业已证实“认识-对象”这种传统实体哲学主谓模式的困境,因为人不通过承载着思维的语言是不可能认识对象的。理解也一样,理解对象、理解文本,不通过语言是不可想象的。在局部诠释学时期路德(M.Luther)就曾言,《圣经》的意义就是语言文字的意义。在一般诠释学时期,施莱尔马赫明确说:“诠释学预先假设的一切东西不过只是语言”。哲学诠释学先驱海德格尔(M.Heidegger)提出“语言是存在的家”的著名命题。哲学诠释学集大成者伽达默尔得出了“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的结论。这些都揭示了语言于诠释学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伽达默尔,他将语言看作诠释学存在论转向的主线。

课程理解也一样,是以语言为中介或主线的作者与读者的对话。广义课程理解受到语言转向与伽达默尔诠释学的直接影响,派纳认为,理解当代课程领域有必要把它理解为话语(discourse)、理解为文本(text),并且最简单却最深刻地理解为语词与观念。他还认为,任何学科或研究领域都能作为话语对待,并能作为话语来分析。这样做需要研究特定领域的语言。因为课程领域采用语言并由语言构成,正是语言反映并决定着“学校中所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理解课程》一书的副标题是“历史与当代课程话语研究导论”,该书的前设是:什么样的话语必然导致什么样的理解。例如,现象学话语促成现象学式的理解,像原点、悬置、事件、现象等话语开启了一种重视直观体验的课程观;后现代话语促成后现代式的理解,像耗散、自组织、消解、去中心、解放等话语开启一种解构式的理解。

狭义课程理解解读教科书的意义,实是解读文本语言、符号意义的过程。理解各门学科的知识,实则在理解各门学科的语言。教科书可以看作语言的海洋,有数学式人工语言(符号语言)、语文式诗性语言、美术式审美语言、体育式身体语言等。各学科之间之所以有学科壁垒,语言及其表达方式是其中原因之一。如民国时期的半文言文数学或物理题就比白话文的更难懂。一个复杂的数学关系式全部译成文字,可能令不懂数学的人理解;一首优美的古诗翻译成白话文也许会黯然失色;不同体育教师的口令式语言、动作语言可能产生不同的教学效果。

总之,无论是广义的课程理解还是狭义的课程理解,都需要处理语言问题。

2.教师运用语言进行理解的优势

2017年10月30日,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沈向洋在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作了题为“理解自然语言:描述、对话和意境”的报告。报告最后,他前瞻了今后十年的人工智能理解,认为突破将发生在自然语言理解方面,这也是人工智能对人类影响最深刻的方面。由此可见,语言知识特别是语言沟通能力是“计算机”真正智能起来的关键。正如图灵(A.Turing)所说,假如计算机能参与分析和理解大量信息、能用人类喜好的方式交流以及根据人类的言辞行事,它将是智能的。这种人机交互研究称作自然语言处理技术(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即人机语言转换。这一技术虽在人工智能诸多领域有所应用,但仍有令人羞愧的语言问题。正如沈向洋指出的,人工智能的语言理解有三个不同层次(表述、对话、意境),在表述方面现已非常成功,但在对话方面(涉及机器智能领域,包括对话和提问)比较困难,而让机器在有意识思维基础上理解和表达隐喻等意境的能力有待提升。然而这些方面恰恰是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教师课程理解的生长点,可发挥得天独厚的自然语言运用与处理优势。

受语言处理技术限制,人工智能教师不可能具备完成核心语言任务的能力。首先,人工智能的语言理论基础先天蕴含了发展缺陷。人工智能的语言理论基础主要来自语言学内部,像计算语言学、统计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形式语义学、语料库语言学、系统语法等语言学二级、三级学科。这有利于语言科学化并且便于词汇习得与语法分析。但索绪尔式语言处理方式最终难逃结构牢笼,在语言处理中产生的问题,如词义消歧难题、单词边界界定难题、模糊句法分析难题等,实则都是理论基础决定的。词义消歧是自然语言处理中的一个重点难题,之所以至今没有攻克,除了“注重解决问题算法的质量会耗费大量计算时间”的原因外,根本原因在于人工智能难以真正辨清语言和社会的关系,在于只关注语言学內部知识或分析哲学后期塞尔(J.Searle)这一脉的认知科学,而欧陆现象学、后结构主义和解释学是缺场的,抑或人工智能根本没有能力应对这方面的语言。而作为社会中的人,人类教师在处理语言的社会意义方面有更大优势。课本中大量的修辞格、作者的意向性和社会价值体系等都需要人类教师从作品中解读,这是机器替代不了的。

其次,人工智能教师的提问和对话能力没有人类教师专业。语言是诠释学或课程理解的核心,突出体现在理解主体的提问和对话能力上。提问即是对文本的发问。由于文本与读者有诠释学距离,而且读者不可能与作者直接对话,所以需要对文本发问以实现与作者视域融合,从而获得文本意义。而人工智能教师类似诠释学领域的“赫尔墨斯”,只是“搬运工”,不审思芯片中的知识,除非在解决问题中遇到困难才更新算法或数据库,而更新后也还是新规则下的搬运工。尽管强人工智能的乐观主义者认为机器可以思考,但它仍然是物性的。就像中国科学院张钹院士所讲的:“当前以大数据与深度学习为基础的人工智能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不可解释和不可理解,就事论事,缺乏推广能力。”此外,人工智能教师传递语言意义的对话能力也不及人类教师。教师课程理解是中介性质的,教师要把自己的理解传达、解释给学生,并且是在拥有学生水平、课程标准、社会背景等前见的情况下。人工智能教师没有这种前见。人工智能中自然语言的处理实质上都可转换为问答模式,即机器与使用者的对话。目前,人工智能虽已经拥有迭代回答的能力,但是语言结果的生成仍然局限于输入问题的综合,而且绝不可能综合学生个别背景及更广阔的理解环境,这使对话打了折扣。

五、人类教师的理解更具创造性

理解效果涉及课程理解的价值问题。一般情况下很难判断理解的优劣,因为依据不同评价标准,理解效果也不尽相同。比较人、机教师的理解效果是为了发掘两者各自的优势。从知识创造方面来讲,人工智能的概率性拼接式创造还难以超越人类灵感。

1.课程理解效果的内涵

尽管评价教师教学效果的标准有很多,但依解释学的理解取向至少可分为两个层面的效果:一是看是否忠实、客观地理解了原作,二是看是否创造性地理解了原作。

忠实理解取向是从解释学第一次转向开始的,施莱尔马赫与狄尔泰对传统解经学、始于古希腊语文学中的解释思想进行了改造,将语文学意义的解释活动改造成一门方法论学科,亦即经典解释学。该解释学派强调,好的理解就是客观完美地再现原作,不仅再现原作,还要尽量趋近作者的意向,读者只是文本或话语的“信差”。这种理解效果价值观看重理解者是否很好地消除了文本歧义,如同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认为的,理解的学问就是避免错误的学问。此外,经典解释学认为一切意义都在文本中,所以评价理解效果的根本尺度是文本,一切符合文本的理解都是好的理解。在读者层面,要有心理移情,读者要消除前见、前把握,拥有“客观之心”。

创生理解取向是从解释学第二次转向开始的,海德格尔晚年集中关注语言问题,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是人栖居的场所。伽达默尔顺着这个理路往前走了一步,把理解看作存在的家。因为语言的核心内容是语言意义,而语言意义是理解出来的,不同的理解产生不同的语言意义,从而就拥有了不同的存在方式。解释学由此从一般方法论转向了具有本体意义的解释学,即哲学解释学。哲学解释学认为有意义的理解不是经典解释学强调的避免错误的客观主义理解,文本作为历史流传物,读者不可能完全再现原作,必定带有自身的前见。好的理解是读者与文本以及作者的视域融合,达到维柯(G.Vico)所说的共通感。此外,好的理解是多义的,而不是必须消歧,意义不是先于文本的,而是理解、解释之后才有意义文本。

2.教师课程理解效果的优势

人工智能教师和人类教师的课程理解各有千秋,前者给出的结论往往是单义的、客观的;后者由于个体存在差异性,理解到的东西则是多义的,具有相对性。人工智能教师的课程理解有助于学习主体的知识积累,人类教师的课程理解有助于学习主体的知识创生。因此,对两者理解效果的比较实则是又回到“知识的积累和创生哪个更重要”的古老辩题。就师生知识的增长来说,它们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就师生的理解层次和深度来讲,显然后者更难、复杂性更高,需要的智力类型更多元。当然,这种复杂性不是基于计算的复杂性。之所以在创造性理解方面人工智能教师不及人类教师,主要原因有两点。

第一,人工智能教师不提供理解的应用,而秉持实践哲学的发展观,应用几乎是所有知识和理论、事物创新与创生的关键。诠释学中的应用是指把知识迁移到不同情境中,管理学中的应用是指对已积累知识的激活(利用以前所获的知识),它们都认为应用是知识创新的关键环节。比如数学,喜欢建筑的学生联想到的是工程图,喜欢经济的学生联想到的是账目,教育研究者首先想到的可能是论文中的问卷……可是人工智能教师直接将上述应用省略,从而关上了诸多创造性理解的窗户。怀特海(A.N.Whitehead)也对这种省略进行了批判,他说理解不仅是一种逻辑上的理解,而且要理解这个世界是有用的。可我们提供给学生的不是独一无二的整体,而是传授给他们代数——后面没有了,几何——后面没有了,历史——后面也没有了。这就是怀特海所说的“呆滞的思想”(inert idea)。第二,人工智能教师人云亦云的理解检视会扼杀语言的创造性,从而扼杀创造性思想。人们主要通过概率性拼接方式推进人工智能的可解释性,这种解释可能在简洁性、概括性以及与过去的承接上有一定的优势,但这种概率拼接式方法并不总是有效的,有时候人们更愿意用违反概率或反常的因素去进行解释。因袭,科学性指导下的人工智能绝大部分时间只说人们说过的话,只用人们用过的方式去解释。曾经的一场诗歌赛事,就很好地说明了这种概率性拼接式“创新”。相较人工智能,优秀的人类教师懂得教育的情境性,能在不同班级的同一课程中或相同班级不同时间里设法让相同的内容生出不同的理解;而且不同教师的理解也不尽相同,如于漪、魏书生、戴建业、陈果等教学名师,他们自身都有独特的、不同于他人的理解气质,都能从共同的文本中用新颖的语言造出与众不同的教育话语。

总之,课程理解是教师之为教师的特质,并且是机器完全代替不了的特质,所以,教师甘于让渡自身教学专业价值的想法当休矣。未来人类教师不应只充当辅助人工智能的角色,他们在理解上的具身性、审美性及群差性都是机器难以企及的。人工智能时代教师何以存在?课程理解无疑是较合理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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